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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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妖尊一驚擡頭,卻見半丈開外站著個肩披月光的少女,她垂手而立,神情淡冷,如寒月清暉,幾似不食人間煙火。

“你手上的那只小鳥,是只妖——你害怕的話,就把它給我。”少女的語氣平穩無波,滿是理所當然。

她甚而向妖尊伸出了一只手來,明擺著“拿來”的姿勢。

妖尊啞然片刻,坐起身向那少女笑道:“敢問姑娘,你怎麽知道這是只妖?倘若真是妖,你要如何處置?”

“妖不能與人居,”少女沒有收回手,依舊淡淡地道,“他們心地太單純,會被騙,被騙了轉不過彎來,老想著報覆,便會被當作害人的怪物,被殺死。”

本存了調侃之心的妖尊聞聽少女這番話,竟是楞住了,他默默地打量了一陣少女,只見她穿著打扮與尋常村女並無太多不同,荊釵布裙,唯腰間系一條長至裙裾的束腰帶,腰帶左側別著把長約五六存的皮鞘匕首。

“這鳥,不是妖。”妖尊終於開口道,“他是仙,是只小鳳凰。”

無端暴露小朗的身份,並不是善策,但以多年為妖的直覺,妖尊相信這少女對“妖”這一隱匿於黑暗中為世人所惡、仙神所鄙的族群,並不懷殺意。

見少女秀眉緊蹙,妖尊將小朗置入懷中,起身正色問道:“姑娘可是姓卓?”

少女一愕,討要的手掌收回,置於匕首的刀柄處,瞅著妖尊。

妖尊深吸口氣,將早前林間遇那巨獸,中間的曲曲折折,到那巨獸慘死於一降魔老僧手中,詳詳細細地向少女道來,最後說:“那姑娘臨終,囑我一定要找到‘卓小姐’,將她的死訊相告,不知姑娘究竟是不是?”

少女擡眼,輕啟嘴唇,似乎想回話,然而兩瓣唇卻是顫抖不已,她眼中蓄淚,倏爾仰首向天,紋絲不動。

妖尊並不催促,靜候原地。

片刻後少女重新低頭,除去兩眼赤紅外,神情已覆平靜,她沖妖尊點頭道:“不錯,正是我。她還有什麽話留下?”

妖尊搖頭:“我趕到時,她已只剩下最後一口氣,說不出更多話來了。”

少女黯然一嘆:“都是我的錯。”

妖尊無言,不知該如何安慰這少女。少女毫無疑問是個肉身凡胎,可從她與妖物相交中的種種坦然姿態,以及一下就窺破小朗的……非同凡響,又似有靈修在身的人,一時間妖尊不禁心生感慨,自己果然在南山隱居太久,不道這九州四海間奇人輩出。

南山——他要帶小朗回去,成親成家。

念頭轉過,妖尊振作精神,便向少女辭行,不想少女待他走出了幾步,忽而提聲道:“你手裏的那只雛鳥,不可能是仙鳥。”

妖尊訝然轉身,目露疑惑。

少女上前兩步,探過頭來,細細打量在妖尊懷中睡得四仰八叉的小朗,甚而皺皺鼻子嗅了嗅,方擡頭,盯著妖尊,極為肯定地道:“他身上妖氣不弱,仙氣也有,卻很是稀薄。要麽是妖入仙修,尚未有大成,要麽就是墮仙。”

墮仙?!

妖尊耳聽這個詞,心頭猛然一跳,繼而胸口像是被揪緊一般,令他喘不過氣來。

既已經長達數百年的修道歲月,“墮仙”盡管是天上神仙之事,妖尊卻也知曉一二。

傳聞犯嚴重觸犯天界禁令的神仙,便會被打入凡間,成為“墮仙”,這“墮仙”在人世浮沈,仙修猶在,卻少了清澄之氣護體,天長日久,即會為妖魔濁氣所汙所染,體內漸漸沈澱汙濁之氣。

而清濁終不可互融,龍虎相爭,最終的結局便是“墮仙”受不住兩強相抗,形神俱滅,魂飛魄散。

但這種事,怎麽可能發生在小朗身上?

難道說連小朗生父,鳳凰族王也事存心要置小朗死地不成?

妖尊再度搖頭,委實難以相信這卓姓少女的話,但她言之鑿鑿,神情肅穆,並不似作偽。

見妖尊不肯相信,少女也有些急了:“你若不信,明日一早,可以隨我重新入山,找到我那朋友遺體,我將她的妖丹取出。妖丹滋養妖氣,這小雛鳥如果因此得化原身,那就證明我說的沒錯。”

妖丹既是妖魔的內丹,是妖氣聚匯所在,內丹若失,性命不存。不過妖一旦身死魂滅,內丹尚能撐過一段時間,此時如有更強的妖將其取出,將其中所含妖力轉為自用,確是提升修為之法。

不過若自身妖力不足,便有害無益,易遭反噬。

妖尊沈吟片刻,仰首看天色,東方啟明星已然升起,村中雞鳴聲此起彼伏,距離曙光乍現,時已無多,便向少女提議道,不妨現在往山裏走,天亮恰好能到那巨獸殞身之處——

只是,只怕那除妖老僧並不能善罷甘休,萬一冤家路窄,妖尊脫身容易,就怕連累這少女。

少女冷冷一笑,眉間俱是不屑,她輕拍著腰間的匕首,道:“他在其它地方斬妖除魔,我是管不著。殺我朋友,我絕不輕饒。”

話語間,她氣質再度一變,從最初的冷清如月,成熾烈如火,殺意洶湧,令妖尊咋舌。

這下便成了卓姓少女催促著妖尊上路,妖尊無奈,只好同意,他心中也是忐忑,不知小朗是不是真如這少女所言,體內同時存有仙妖兩氣。

行至半路,妖尊躊躇良久,終是忍不住問道:“那姑娘可能察覺出在下身上是否存有妖氣?”

卓姓少女瞥了妖尊一眼,淡淡地道:“你身上的氣息,既非妖,也不是仙,肯定也不是人,誰知道你是什麽,也許也跟姜湘白一樣是人與妖的混合?那姜湘白恨自己的妖系血脈恨得巴不得投胎,卻白癡到沒有發現他一心一意鐘情的紅璃就是個妖!”

妖尊原是對他們這錯綜覆雜的關系無甚興趣,聽少女主動提及,又扯到自己的來歷,便打算索性問個明白。

少女臉色平和,三言兩語,倒是不作掩飾,將柳林村的幾樁事,以及自己的師承來歷,都告訴了妖尊。

這卓姓少女的確是人沒錯,她被棄於郊外,為一深山中修道成仙的女冠收養長大,自幼便隨師傅辟谷修身。

她講不清師傅的來歷,只說師傅本事奇大,可化林木鳥獸為有識能言的小妖怪,少女從小便混跡於妖怪之中,將它們視為玩伴好友,對妖氣當然極為敏感。

少女從小便混跡於妖怪之中,將它們視為玩伴好友,對妖氣當然極為敏感。

在她的心中,妖與人並無不同,就像山下村中既有心地和善、憐她身世飄零而對她多有照顧的好心人,也有視她如異類、惡行相向要將她驅離的惡意者。

與那巨獸姑娘的交情純屬偶然,最初少女也嗅出那巨獸身上的血腥味,知是個負了人命的妖物,一番窮追不舍,誰知卻不打不相識。

少女說到此處,眼神認真地向妖尊道:“她殺人,是因為兩個要作妖修的家夥要將她送入熔爐煉丹,她拼死逃出,殺掉那兩個家夥,又有什麽錯呢?”

妖尊默然,鄭重點頭,回道:“她沒錯。我無害人之心,人有害我之意,傷及性命的事,自然算不得睚眥必報。”

聽他這般回應,少女展顏而笑,咧嘴露出兩顆俏皮的小尖牙:“嗯,我也這麽說。但是那姜湘白不這麽想,他的說法是,人高貴,妖低賤,人可以殺妖,妖卻不能殺人——你說,這是不是混帳話?”

她憤憤不平,語氣裏卻分明有些傷心,“連自己母親也不要認,我倒是想認呢,可惜都不知道哪個才是我娘……啊,對了,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,還有那只雛鳥。”

妖尊此時已然深信這少女是在山中長大,喜怒哀樂皆形於色外,至於客套禮數,則一應俱無,他頗喜這少女的率真,毫不介意地回答:“小姓趙,單名讓,這小鳳凰叫小朗,月朗星稀的朗。”

“嗯,我跟師傅姓卓,師傅叫我卓小魚,是不是很可笑?姜湘白老笑我這名字,但這是師傅取的,我不要換。”

妖尊聽這卓小魚時不時地提及姜湘白,心下了然,知她一片赤誠,盡數系在姜姓男子的身上,不由想起那青年的狠絕之語,只怕這小魚的心事難遂,暗中頗為她難過。

只是情絲一生,除非自揮慧劍,不然便是千萬人反對亦無能為力,妖尊自個便已深知厲害,渾不懂該如何開解。

正不曉得怎麽接話,卓小魚忽而站定,迎風閉目,須臾睜眼,眸中大亮:“是菲菲!她的魂魄還沒有散去!我們快——”

話音落她便疾步而行,妖尊連忙跟上,此時他也認出,這裏離與那巨獸死別之處已是不遠。

卓小魚果然是深山裏長大的孩子,走起山路如風如電,不足一刻便已趕到,妖尊緊隨其後,果見那巨獸屍體之上,飄浮著點點淡如星光、小若指甲的光珠。

“菲菲!”卓小魚大叫一聲,沖上前去,伏倒在巨獸的殘軀上,光珠縈繞著她,緩緩而動,漸漸黯淡。

妖尊看著卓小魚雙肩顫動不已,也感惻然。

此時東方已露出魚肚白,那光珠在陽光之下,如夜間的露水,不多會兒,便消失無蹤。

妖尊的胸口一陣鼓動,繼而探出只小小的灰鳥頭來:“嘰?”

小朗問:“怎麽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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